人民医院组章

本文转自:海东日报

□陈劲松

产科

每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女子都有一颗决绝之心,她将独自面对生命的陡崖,忐忑,又满怀欢欣。

一方人世间最纯净的净土,生长出最嫩的新芽,以及一条大河新鲜的浪花。

源远流长的血脉延伸出姓氏的古老的枝丫。

牵连的脐带,传承着心跳、悲喜,以及血液的潜流。

你喜悦,却流出泪水;

你忧伤,却满怀着蜜意。

有人到来,有人做了恒久的远行。

一声啼哭,嘹亮,干净,迎迓了这个新鲜又陌生的人间。

婴儿保育箱

你的娇弱,将暂时由这小小的城堡来守护。

围绕着你的,都是温柔的目光、甜蜜的笑意。

温暖如春,一枚小小的胚芽,已在人间着床。

这小小的佑护,为你推开,你遇到的第一场人生风雨。雷霆在远处滚过,闪电在天空镌刻下言辞,希望你能在以后的人生里,把晦涩读成明净,把坎坷读成坦途。

而现在,你睡得那么香甜,嘴角小小的微笑,开成世间最纯净的那朵花。

恒温恒湿,但你终将走出这暂时的伊甸园。

为你祝福的人,希望这个世界,如抱着你的保育箱那样,对你温柔以待。

骨科,或接骨术

弥合骨头上细小的缝隙,把断掉的骨头重新接续在一起,把弥漫的疼痛的阴翳赶出身体。

牵引,复位,用夹板固定——

这身体内被重整的河山。

医者仁心,那些骨科医生,用双手布施春风,用钢钉,让断裂破碎的骨头,重新坚硬,辅之以一味味的药剂,让珍贵的健康,失而复得。

那些慢慢恢复中的患者,学步的孩子一般,轻手轻脚,却重新挺直了腰身。

那些自断脊骨,习惯于向权杖、冠冕弯腰的人啊,需要一次彻底的接骨术。

心外科

你们一次次见到破碎之心。

那些钢铁般坚固的,也有玻璃般的脆弱。

赤诚相见,你们见到了那么多的缺血、心律失常,见到了那么多最深最隐秘的角落,见到了那么多的缝隙与旧伤,只是,你们能否解读出那些破碎后面的故事。

残缺的主动脉瓣:一扇无法完全关闭的往事之门。

那些反流的血液,是回忆的潮汐,翻卷着破碎的浪花和隐隐的痛。

这纷纭的生命,有多少需要抚慰的暗伤?有多少需要细细缝补的胸腔?

内分泌

那些微小的事物,被无视,被忽略。

像轻薄的空气流布于世界,你无法看清,无法触摸,它们,则更隐秘地潜伏于我们血液的河流、骨骼的宫殿。

它们赐予我们以安然、淡定,也会突如其来赐予我们以心慌气短,手足无措。

它们赐予我们以力量,也会把它釜底抽薪般取走。

它们让我们阴柔,也让我们阳刚。它们让我们拥有沸腾的快乐,也布下浓雾般的忧伤。它们让我们循规蹈矩,也让我们放荡不羁,离经叛道。

雌激素、孕激素、雌二醇、雌三醇、孕酮、睾酮……胰高血糖素和胰岛素……甲状腺激素、促肾上腺激素、促甲状腺激素……内啡肽、多巴胺……

这些明亮的元素,在我们体内隐身。

它们谨守秩序,我们就有了稳固的河山,璀璨的生命的花园。

它们从不曾现身,却一再提醒我们:

请别忽视那些弱的,小的……

中药房

古旧,幽深,草木芬芳,静默如谜。

浮动的暗香把人引向一条条的幽微之路。

在炙热聒噪的阳光中独守一份寂静与清凉。

甘苦自知,一只只药屉面容清癯,严肃,深怀悬壶济世之心。味甘味苦,性温性凉,一味味中药,平心静气,等待着被配伍,被调制。

在时间中贮藏,那些张扬的辛辣的心性慢慢变得平和下来。隐秘的药性,在幽暗沁凉的药屉中,生出明亮的慈悲与温煦。

阳光炽烈的午后,白发的坐堂医生面容温和,端坐在药香的凉阴中,按方取药,他不知道,是他的微笑,在取药人心里已生出了宁静而温和的药性。

戥子陈旧,唯秤杆上的星辰明亮,仍能准确地称量出那些草木一分一毫的重量,甚至可以称量出世道人心,以及时间的沧桑。

救人时,也是自己的一次修行,煅,炒,炙,煨,漂,润,蒸,煮……那些干涩的根、茎、叶,被水和火再次唤醒。

那些浮动的幽暗的香气又一次具体起来,那些陈腐的形容枯槁的事物在肉体的器皿中又一次活了过来。

CT室

那些无法触摸的血液的涛声,那些或急或缓的心跳,那些支撑我们昂然而行的明亮的钙质,得以显现。

黑色的胶片上,骨骼如此洁白,肉体内沉睡的骨头,是我们最干净的底线。

仔细地寻找,我想从自己得以显影的脊椎与肋骨里,找出那些坚硬的铜和铁,四十余年相伴,它们陪我穿过人世里一场场的暴雨狂雪,它们让我的脊柱一直保持刚强、笔直,让我像那株在风雨中永远也不会倒伏的麦子!

我还想找出骨骼中的磷——

它们淡蓝的光焰,细弱,却如此干净,是我们每个人珍藏并一直小心呵护的灵魂之灯盏。

多年以后,我们终将沉入黑夜,可它们,还将亮起不屈的光,还将用小小的幽微的光,把我们从尘埃与黑暗中指认出来!

颈椎、胸椎,肱骨、尺骨、桡骨、股骨、髌骨、胫骨、腓骨……颅骨,它们让我倍受安慰,深埋于肉体,依然守住我生命最初的白。

鸟笼般的肋骨,美如花瓣,在我胸腔的疆域内,我那颗铿锵的心,依然小鸟般歌唱着。

哦,那个对于心脏公正而客观的结论让我欣慰——

四十多年了,它依然“居中,无质变”,依然臣服于我的良知。

它从不曾褪色,依然鲜红。

它跳动如昔,像上天安置于我体内的时钟。

重新学步的人

病房外洒满阳光的楼道里,几个病人术后恢复,正在慢慢地走路。

须发皆白的老人,黄发垂髫的孩子,他们或拄着拐杖,或扶着学步车,缓慢地,歪歪扭扭地走着。

他们都如刚刚学步的孩子一样,小心翼翼,提防着哪怕最小的坎坷。

走过了大半生,已见识过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的老人,面容平静,把每一步,都走成了新生。而那个咬紧嘴唇的孩子,则为迈出的每一步而欢欣,20米的楼道,被他走成了一行雀跃的诗行。

老人伸出大拇指,用微笑为孩子送上嘉许。

虽然年纪相差甚远,但眼神交错的瞬间,他们互相交换了对生命的一次相同的体验。

这风风雨雨的人世间,需要他们重新学着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。

白内障患者

这逐渐模糊的,是视线,还是世界本身?

这浮起的浓雾般的阴翳,来自眼睛,还是内心?

滚滚红尘:巨大的海市蜃楼!

在喧嚣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,有谁能分辨得清哪些是真实的具象,哪些是虚假的幻象?

白昼灼心,夜晚狐媚,闪烁的霓虹缭绕成远山烟岚,苍老的夜色里,星辰冷眼旁观。

万物一点点隐形,唯内心和回忆愈见清晰。

干净的笑,自黑暗的最深处浮升!

内心浑浊的阴翳,最需要拨云见日。

夜色安抚了人间的疼

似与别处的夜色无异,但更深,更宁静,也更加脆薄。

没有顿足捶胸的呼号,没有撕心裂肺的哭泣,也没有尖厉的救护车的嘶鸣。一切都如此安静,草木隐入夜色,它们知道此刻的宁静如此珍贵,已在一个薄薄的梦里隐去了身形。

有些房间灯还亮着,有些房间灯已熄灭。

有多少人睡去了,有多少人还醒着。

难以入眠的灯盏照着谁的不安与焦灼,低眉敛目的夜色安抚了谁的呓语与噩梦?

急诊大楼的门外,一支粗糙的烟卷,在明明灭灭之间,一次次泄露了一个男人的孤独与忧伤。

一阵急促的咳嗽声蓦然响起,一个楼层里的感应灯齐刷刷睁开了眼睛,平静的夜色,打了个激灵……

接下来的时间,医院又陷入宁静。

这宁静多么美好,它有世间最温柔最温暖的怀抱,医院,成为夜色中,这个世界最恬淡的侧影。

急救车

它驶过街头,急促而尖厉的叫声让世界惊心,让匆匆赶路的人群侧目,递过一缕温软的悲悯。

十字路口亮起的红灯,也高悬在很多人未卜的前路上,闪烁着森然之光,急遽,冷漠。审时度势,闪电般穿过,在生命的刀刃上,必须争分夺秒。

这紧张空气的制造者,呼啸而来,又呼啸而去,空气战栗不已,留在原地。

这平复了焦灼的安慰者,多少次,它总在绝望中带着希望而来。在生命逼仄的罅隙中疾驰,穿过黑夜,也穿过白昼,穿过冷雨,也穿过暴雪,它也将一直穿行在这陡峭的人间,向那么多命悬一线的情境施以援手。

住院楼前的小花园

阳光仿如抚慰。

每一朵花都将温暖开至最大。

沙枣,芍药,银露梅,金蔷薇,昨天晚上共同经历了一场苦雨,那个微笑着注视它们的人知道,花蕊噙住的水珠,绝不是它们的泪滴。昨夜的冷风,一次次把它们的头压低,但此时,它们又昂起头来,淡然如佛。

微风分发暗香,那个细嗅蔷薇的人,也领取了时光中涌动向前的芬芳而清澈的潮汐。

那个在病房的窗前长久凝视着小花园的人,他看到一朵金色的蔷薇,摇摇晃晃,把春天提到他的面前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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